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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莉 朱子庆:时代没有上帝 诗歌引领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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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07-29 01:34来源:腾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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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莉,当代诗人,曾任《南方周末》主任编辑。

朱子庆,当代诗人、诗歌评论家、朗诵家。


  编者按:

四年前,诗人马莉第一次尝试画人物肖像时,画的就是梁小斌。梁小斌说:“画出了我诚惶诚恐的德行。”

谁想到四年后,还不满60岁的梁小斌突然病倒,马莉立刻捐出了她的画作,拍卖得到的15万元虽然不多,却是一份沉甸甸的情谊。

如今,读过马莉诗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在人们眼中,她成了画家。

她和先生朱子庆(诗歌评论家)的家远离北京城中心,在宋庄小堡镇,离河北比离北京市区更近。但那里也非世外桃源——家对面正在盖楼,噪音、尘土,加上雾霾天气。马莉说:“马上要完工了,明年就会好了。”

院子里种着蔬菜,还有一方小池,姑且叫做水塘。孩子去美国四年了,做着一份不错的工作。提起他来,马莉还在抱怨,说他爱玩游戏,不喜欢学习,“他们这一代人聪明,但不明智”。

所谓明智,就是把握自己的命运。马莉说:“我们这一代,高考改变了命运。而他们这一代,出国才能改变命运。”

人到晚年,却不得不承担骨肉分离的痛苦,还要说服自己:这是个正确的选择。

白天消失了,巨鸟在哀叹

翅膀展开黑暗又收拢黑暗

影子跌落在地上,枝桠呢

到处颤栗,产下晶莹的小鸟……

(马莉:《安息者问》)

时代让这一代中国人活得这么辛苦,连马莉也不知道,苍天是否看到了这一切,是否会有所悲悯。我们挣扎着活,挣扎着爱,挣扎着老去,挣扎着死亡,从没人能说清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也许,马莉是最好的见证者,她经历过80年代改革开放的巨大幸福,也经历过90年代的迷惘惶惑。曾经对未来充满期望,可晚年却如门罗笔下的那些母亲,活在期待团聚却又不能说出口的疼痛中,永远看不到这伤口弥合的可能。

而她,如何面对这一切?[详细]

那时代,人人写诗

上世纪80年代,在许多人心中,是一个浪漫的时代,是心灵的家园。如果说一代人曾经遭遇过巨大的幸福,曾经被一种使命感、神圣感所击中,那么,从他们的追忆与叹息中,可以体会出一份深深的惋惜与遗憾。

有一种解放了的感觉

马莉:那确实是一个人人写诗、读诗的时代,《诗刊》发行量特别大。因为我们是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压抑中走过来的,就像顾诚说的那样,那是个“黑夜年代”。当一切忽然解冻时,人们便用诗来反叛那个压抑年代。

上世纪70年代中期,我正在农场当“末代知青”。当时北方政策已经松动了,可消息传到南方比较晚。那时我内心绝望,不想就这么过一辈子。忽然传来了改变的声音,“进一步解放思想,再进一步解放思想”,好像忽然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有一种天亮了、解放了的感觉。仿佛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张开了,充满希望。

那时人人都觉得赶上了好时代,大家奔走相告,如果你是个诗人,那么就用诗来“过招”。你想认识一个诗人,那么就拿出你的诗来,他觉得好,你们就会成为朋友。

诗原来还可以这么写

马莉: 我们那一代人写诗,因为我们曾历经恐惧与绝望。在湛江当知青时,感到没出路。那时,只有思想好的党员才有可能被招工回城,可我连团都没入。在高中时,我积极要求入团,可总被说成是有小资产阶级情调,说我是干部子女,身上有骄娇二字。

就在觉得人生没有出路时,高考恢复了。一个人只要努力,就能走自己喜欢的路,这是多么巨大的改变。

我在当知青时就写诗。上大学时,别人送了我几本《今天》杂志,真是如获至宝,第一次知道,原来诗还可以这么写。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北岛《回答》节选)

它说出了我们心中想说却又没法说出来的对黑暗时代的反叛,迎合了我们心中被压抑的感受。

今天读者不太能读懂那个时代的诗,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那个压抑的时代。

在上世纪70年代,不能反叛,说错一句话,就可能被打成资产阶级,那是一种巨大的、莫名其妙的恐惧与绝望。我父母那一代人认命了,直到今天他们都不敢随便说话,可我那时还年轻,还有梦想,不愿接受现实,而诗歌代我说出了反叛的话。

没有功利想法,只有家国情怀

马莉:上世纪80年代人们比较单纯,没有功利想法,更多的是家国情怀。从没想过将来谁会成为世界诗人,只要作品能发表,就已经很高兴了,因为此前只有歌颂神的诗才会被发表,现在写内心感受的诗也可以发表了。所以大家都在尽可能寻找自己的声音,用整个身心去拥抱世界。

其实,上世纪80年代并不是只有诗歌的勃兴,电影、戏剧、思想界都有全新的东西,令人目不暇给,大家都在拼命地去寻找,去接受。

后来,我们这批“第三代”诗人也逐渐不满足于用诗歌替代政治发言,我们也在反思中。可很快赶上上世纪90年代商品经济大潮,思想界陷入低迷,80年代的人文精神被砍断了。

诗人是那个时代的文化英雄

朱子庆:“第三代”诗人像于坚、韩东他们的影响力之所以不如北岛等诗人,因为北岛等人充当了文化英雄的角色,成为新的意识形态代言人。他们的诗在当时看来惊心动魄、振聋发聩:

冰川纪已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节选自北岛《回答》)

在此之前,从没人说过我们这片土地曾经发生过这么惊天动地的事,就像芒克《阳光中的向日葵》中所说的那样:

你看到那棵向日葵了吗

你应该走近它

你走近它便会发现

它脚下的那片泥土

每抓起一把

都一定会攥出血来

这产生了巨大的共鸣,后来人无法替代。[详细]

一瞬间失去了伊甸园

上世纪90年代,中国陡然走上一条消费主义的发展之路,在财富迅速增长同时,人文精神迅速衰落,“现代病”得以肆虐。这是一个吊诡的局面:一代人曾无比憧憬现代化,可现代化到来时,却发现它吞噬了一切,远没人们想象得那么美好。那么,如何抵抗现代性,如何重建我们的心灵家园?

他们从梦中醒来

马莉:我们这一代人生活在中间地带。前面是上世纪70年代对人性的压抑和禁锢,上世纪80年代突然转变,达到了一个高潮,可到上世纪90年代,又陷入了低谷。

上世纪80年代社会转型后,许多诗人因贫困而下海经商,但真正爱诗的人,不管你离开它多久,最终你会回来的。这些年,一些经历过上世纪80年代的诗人又重新回归写作。写得如何不重要,这说明他们心中依然热爱。有了钱之后,依然会寻找精神。

朱子庆:上世纪80年代阳光灿烂,可结果却是被历史撞了一下腰,迅速地消失了。其实,那时辉煌的不止是朦胧诗派,艾青、牛汉、公刘、邵燕祥等老诗人都写出非常好的作品来,不仅是江湖在喧嚣,主流诗人也在和鸣,造成当时文学的辉煌。

后来,在发展的强硬话语下,一切急转直下。

上世纪80年代还延续着神圣时代的思维惯性与关怀,可人们突然发现,现实世界并不崇高,它非常真实。许多老知青回城后,却下岗了,才明白钱才是硬道理,才发现自己就像崔健唱的那样,一无所有。这个震撼是非常大的,人们从梦中醒来。从那以后,经济英雄就替代了文化英雄。

脚下的最后一块板被抽掉了

马莉:上世纪80年代的思想精神没有延续下来,被中断了,但这也许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我们当时没想过会发生逆转,只是觉得走下去,一切会非常好,只是觉得希望来了,有奔头了。那时社会单纯,对彼岸的敬畏依然在身体里滋长。

朱子庆:当时诗歌几乎成为文学的孤岛,这与那时经济体制相关,那时“大锅饭”还存在,还没有抽掉人们脚下最后的这一块板。

我们当年都是包分配,毕了业就是国家干部,这个全民所有制的经济基础没有动摇,所以意识形态的狂欢一直在继续。上世纪90年代以后,国企可以倒闭,大学生毕业得自己找工作。突然这个基础改变了,很多人面对何去何从的问题,不得不下海,自己泅渡,去寻找彼岸。

为什么生活离不开诗

马莉:诗歌没有使用价值,不能当饭吃,它是内心的表达。可人除了吃饭挣钱,也不可能完全没有精神活动。为什么这么多人写诗?因为诗最简洁,年轻人不写的时候笔一丢,需要精神释放时,拿起笔就可以写。

朱子庆:中国人喜欢诗,可能与文化传统有关,所谓“不学诗,无以言”,古代官员都需要学写诗,否则无法走上仕途。

在中国历史上,总有诗歌运动,诗歌成为人们发声的最便捷的工具。近代以来,诗歌成为造神工具,诗歌总在人心中激起波浪,这或许与民族传统有关。到了今天也一样,汶川大地震时,许多人用诗歌表达情感。

正如蔡元培先生主张的那样,以审美替代宗教。在现代社会,诗歌也可以成为宗教,在没有上帝的时代,引领人们安身立命。

现代人终日忙碌,在机器代替了苦力性劳动之后,为什么我们反而变得更忙了?说明机器并没把我们真正解脱出来,从而实现全面的自我完善和发展,这涉及到一个反抗现代性的问题。

我们需要找到一个依据——人应该怎么活,如何从现代性中获取精神解脱?

什么才算好,是个大问题

马莉:现实是,人总是希望能过得更好。

朱子庆:关键问题在于,什么才算好?是玩命地给资本家打工,然后再拼命消费,把赚取的金钱还给资本家?还是让身心统一起来,梦想回到自己,不再做一个给别人赚钱的工具?

资本主义不可逆转,它解放生产力,创造了更多财富,也更有效率。面对这个趋势,个体是抵抗不了的,但每个人可以调整自己,与它保持一种张力。如果丧失了独立自我的主体性,那么,我们就会完全被它裹挟而去。

人的社会需要分两种,一种是真实的需要,一种是欲望。这是没有尽头的,所以日本人说"消费即浪费",在今天,广告刺激着人们过量消费,一个女孩的衣橱中可能有几百件衣服,有的只穿3个月,就永远被遗忘在里面了。在浙江义乌小商品市场中,仅纽扣就有1.5万种,我们是不是需要这么多种纽扣来满足需要呢?

资本以求利为目的,摆开选择的盛宴,刺激人们的消费欲望。如果没有警觉、克制与坚持,就会落入商家的圈套。

在广州,我们小区打工的小保安挣钱那么辛苦,却是“日光族”,有点钱就抽烟、喝酒、买彩票,这就是被流行所裹挟了。[详细]

今天,该怎样当诗人

诗人曾经是一句赞美,可在当下的语境中,却变成了一个贬义词。现代性天然有反诗意的一面,但与此同时,诗人们放弃社会责任,交出了关怀、批判和建言的权利,主动成为资本的附庸,这也是诗人光环跌落的一个重要原因。

诗人会回归文人化

朱子庆:其实,市场经济并不是必然抛弃诗。

马莉:这也可能与中国文化没有宗教有关,我们务实时会非常务实,心中没有一个戒律,西方也拥抱市场,可并没有抛弃艺术,甚至艺术本身也成了市场,宗教可以让人节制,不像我们这么沉迷于消费,甚至吃顿饭都要花上几万。

朱子庆:著名文学评论家谢冕当年曾力推朦胧诗。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过,对当下诗坛的现状很失望。

其实,当今诗人多,各种活动、评价也多,只不过诗人没有像上世纪80年代那样成为文化偶像和诗歌英雄。

很多人认为诗歌本身背离现代性,谢冕并不同意这个观点,他认为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诗歌。在现代社会中,写歌词、写话剧,你依然是诗人,不过不再是传统分工意识下的诗人而已,这还原了文人的本质。

随着社会保障跟上来,全民福利化,人总要考虑怎么活,要不要实现某种乐趣,要不要某种心灵寄托。最终琴棋书画会成为人们需要的东西,哪怕是为了打发时间。

未来也有可能更糟

马莉:不过也有一种可能,将来人们的压力变得更大。不像我们,大学毕业后,下班还可以写诗,可以听音乐,现在年轻人要忙着挣钱买房,更没保障。

朱子庆:对于后发现代化的国家而言,肯定会有这么一个过程,走到某个阶段后,总会稳定。在"拆迁出GDP"的时代,你总不能把刚建了10年的楼就拆了吧?你看今天北欧人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其实我们正走在这条路上,“文革”时,这些问题我们连想都不敢想,现在已经在往这边走了。

马莉:中国社会正期待另一次大的突破,从而背离资本大革命的道路,它过分务实了。但我对此比较绝望。

诗人应该承担责任

朱子庆:平心而论,在现代社会,以货币为代表的社会生活是反对诗意的,因为诗意与商品有距离,商业希望把一切都数字化,一切都有定价,可以交易,连人都数字化了。可如果我们不能审美地对待世界,连这都不呵护的话,内心世界就会变成荒漠,结果是我们赚了钱,却又把钱消费掉。

其实,美国更资本主义,可人家也还有大卫·梭罗。作为人,如果没有诗意栖居的梦,我们怎么知道现实是丑陋的?

其实,时代正在呼唤诗人们有所担当,在城市设计、环保等方面成为新的文化英雄。可今天的诗人们却标榜个人主义,自甘堕落地放弃了责任,把给诗人带来光荣、责任的东西一一让渡给别人,执着于浮皮潦草地去书写自己内心的猥琐现实,诗人的光环自然会沦落。诗人不承担社会责任的话,难道要交给商家、政府吗?

科技时代的梦寐需要文化启蒙

朱子庆:其实这里涉及一个“人的异化”的问题,过去我们被意识形态异化,现在被现代性异化。人们进了你的家,首先问的是“这房子得值多少钱啊”,一家公司买了一栋楼,住进去3天,看房价涨了,一转手就能赚几十万,想都不想,马上就给卖掉了。在今天,大家都追在求增值,房子不再是家,随时可以抛弃,结果是人没有了家园。如果有一天人们问多少钱可以卖老婆,那将是多么可怕的局面。

这是科技时代的蒙昧,我们对人之为人究竟是什么太淡漠了,需要文化的力量来启蒙。[详细]

曾被自己的画吓了一跳

马莉:之所以画诗人,因为我想挑战自己,过去都是画抽象画,我想证明自己也能画人物肖像。但我轻易不敢画别人,怕侵权,而我和很多诗人是朋友,所以就从他们开始,那是2006年。

最早画的是梁小斌,他说好,说“画出了我诚惶诚恐的德行”。后来又画了北岛,北岛很满意,他一次接受采访,人家问他要个人照片,他就拿我给他画的肖像作为个人照片。

后来,我开始策划一个选题,希望到2017年,胡适先生发起新诗运动100周年时,能画100位诗人的肖像,所以开始认真去做。有些画已经被收藏者买走了,但我想,中国大多数收藏家不会太喜欢这样的肖像作品,他们会觉得很恐怖。有一次我半夜起床,自己也被吓着了,所以后来我画完后都会用毛巾将画盖上。

很多诗人问我,为什么总把人脸画成猪肝色?其实原因很简单,我没专业学习过,有些颜色调不出来,比如我的自画像,脸画完了,到第二天画脖子时,怎么也调不出同样的颜色来,只好就这么硬画,看上去好像脸上涂了面膜一样,也就将就了。

不专业有不专业的好处,就是每幅画都是第一幅。很多记者问我:画这么多人物肖像,会不会彼此重复?我觉得很奇怪:这也是问题吗?我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每幅画对我来说都是第一张,完全忘掉以前画过的东西,也从没想过要和过去的画有所区别。我画每个诗人前,都会读他们的诗,有了感觉就画,所以画了60多幅,还真没重复的。

我没经过专业训练,每次都是重新摸索,每幅画,画的都是我对他们的理解,画的都是从他们诗歌中看出的他们的形象。有时比较快,比如顾城,只画了三天,有时比较长,最多时要用一个月。比如诗人大仙,我一直想画他,可怎么也下不了笔,只好放下来,前两天突然就画出来了。[详细]

默默承受起巨大的疼痛

马莉: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我没有什么太多建议,希望他们别相信什么励志,现在市场上这类书很多,都是胡扯。此外希望大家多读书,看清是非,等待时机。

我记得父亲当年曾对我说,一定要好好读书,时代总会变,等待机会,不会永远没出路。果然后来高考恢复了,我家姐妹俩都考上了大学,因为我们一直在自修,在等待。

今天人迷茫,生活没保障,这可以理解,其实上世纪70年代也一样,关键是年轻人要清醒。

节制消费需要很大的意志力。说这话,也许人家会觉得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我的生活已经没有太大压力了。但我上大学时,一个月妈妈只给我40元,四分之一吃饭,四分之一买点护肤品,剩下的都用来订书报杂志,订了十几份报刊。人家说资料室都有,何必自己花钱?可我坚持自己订,我不和别人抢。当时心里想:一定要用自己的意志力,把知识储存下来。

现在年轻人确实有很多痛苦,但能否将它转化成一种力量,使自己变得更坚忍呢?

我对年轻人的建议是出国。只能这样,还能怎么办?看到现在的年轻人,感到心里非常疼,他们跟我儿子的年龄差不多,这么年轻,这么帅,却找不到好工作。

我的孩子现在在国外,已经4年了,中间回国探亲过一次,但路费太贵,工作又忙,没法常回来,我们在QQ上联系,此外还有微信,但接触不到身体。那是一种巨大的思念,可只能忍。在今天做中国人,确实挺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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