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潍娜的诗

轮回诗行

雪，把拳头打进空气——

孪生的两粒雪，各自砸开

枪口与眉心。我额颅洞穿，雪地里倒下

睁着一双铜铃鹿眼，迎接死亡少女

群山围猎，子弹呼啸出一段咏叹调

而这一幕杀戮大戏——

只为成全两朵雪花的至死不渝

枪响过后，它们相拥融化在一起

告别了麋鹿的一生，在声音里

穿越漆黑的山脉，世纪交错的风雪栈道

和无休无尽的风景。我的糜烂之身

在夺命音符的光环笼罩下，喂养橡胶树的果实

又一个理想的新世界拔地而起

是风一遍遍摇醒树，记忆涌出

乳白树胶，我被制成了一条轮胎

烈夏时节，我欢腾地重回这人间

硬的头，软的身一同公路狂奔

耗尽一生，我碾过有限的世界

只消一瞬，世界碾遍全部的我

喋血尘埃里我萤火虫般的魂灵

在明灭，缩入佛祖的小脚趾

眠进极微的万千世界做一截梦

哪个好看的香客，偷偷的

给佛脚戴上枚金戒指

我度她不成

反一生受困于这爱情的紧箍咒

咒言命令唱针走完一圈之前吟出绝句

不觉竟写下小脚趾里的梦

梦境是这民族继承的唯一遗产

他们不再做梦的残疾后裔

又将我镌刻进戒指内壁一行文字

深浅笔锋都是我的对抗与对付

从南到北从唐到宋的恋人

无不读我，从生到死从春到秋的读我

落下的两行泪，凝结成孪生的

两粒雪。辞章也迟暮——

只有关门相爱和闭门劳作的天气里

时间才愿被请出门外几个钟点

跳动的代码中，我跑完这一条

程序，不过是猎人的另一陷阱

仿佛再次步入铜镜，自上世纪

麋鹿目睹少女在雪天不幸染上白发

生死犹如一圈首尾相咬的

小蛇——我一次次戴上毒花环

生命回祭给了使命，从此住进

巨大的秘密里，秘密的安睡吧

2020.4.2

截句十九首

1.

一出火车站

来接站的是青山

2.

每添一条皱纹

就添了一笔杨柳枝

听我的——

你要做永不惧衰老的女人

3.

向玫瑰学习：

纯洁之前先敢于混乱

无用之前先变得危险

4.

你瞧，美人蕉的裙子已连成山川

表白之前，都有一番大艰难

5.

艺术的悲剧意识——

人在永恒面前的永恒挣扎

6.

那些寂寥的夜阿

——群星都落下来

和白发一道

7.

穿一身残荷

走过深秋的栈道

再不开

就来不及了

8.

这些年，

跟我通过电话的老友们

一个一个

挂到墙上去了

9.

内心平静成一个清明节

10.

阅兵那天，共和国仪仗队头顶上

两只鸽子正在亲嘴

捂住眼，儿童不宜

11.

马儿嚼着青草

齿间发出“虞兮，虞兮”的声音

命运就含在它嘴里

12.

女儿的金鱼

死了一条

两条，三四条

死亡教会了她数数

13.

若无其事

我那早已属于别人的妻子

仍像隔壁的一株植物

14.

婚姻生活

一潭死水中的波澜壮阔

15.

打开工具间的锈锁

破冰斧，美丽而骇人的工具

宜送给情敌——

去写诗

16.

我年轻力壮的身体——这间新屋里

死亡已升起了炊火。烹烤之下

心一天天地成熟

直至变成死神的盘中餐

17.

她定有俳句的腰

嘴角严苛如七律

平仄一道吻，情郎再下一城

解开虚伪外衣的祷文

18.

爱的幻觉里，我识得了一个你

惊诧于世界与未来的无限性

此后每一天、每一秒的相处

无不都在彼此提醒着生之局限

19.

静等一刻

万物皆春

渗透

你闪进破碎的树影

你将自己编织进鸟鸣

命中寂灭的火把，抛向彤云穹顶

你像一只狗，嗅得出所有即将消逝的亲密

这本不是一场生死对决，尽管

死亡列队整齐。请相信我，

所有的水滴终会融为一体

大海蒸发以前——

巴巴里狮，斑驴和帕拉夜鹰都向着你航行

——万物流向彼此

我们活着，无处不在

生命引力，携带旷古的回忆

当你开口问：又为何分离？

我试着回答你, 收集你

不让有你渗透的大自然散佚

若我不小心说出了我想你

皑皑宇宙的坚壁深处必定有一个回音

你已嵌入世界的光景，你一次次被唤醒

我们驻足同一个故事里。

2021.7.24

鼓楼的夜

鼓楼的夜呵

是一个老女人收敛起自己的香气

起风了，起皱了

衔杯具，觅同饮

白居易们迭迭地来了

四面灌进的唐风是酒

人一天比一天更醉了

月亮在哪个朝代都能找到她最好的筵席

一只蝈蝈把秋天叫老了

一声钟鸣，拔下大漠孤烟

吹进袅袅的酒炉

这些为刺客降下的夜幕

人和鬼隔朝张望

寡妇琴有心奏出错音

铡刀口滚下美人头颅

叼雪茄，翻禁书

中轴线上走摩登步

酒后抖落出异乡人口音

我与他们并无不同

在一连串鼓胀的夜色里，试探着

去采撷老虎的黄金须

2017.9.7

坏习惯

我不喝酒

我就是酒精本身

我不抽烟

多年来默默跟在一杆大烟枪身后

不吃这一套，不吃那一套

今晚的彩虹刚好拌饭

南极圈的冰盖发誓绝不融化

我发誓一直微笑，绝不偷看笑容背后的

眼泪成分表。

我的高兴，是一种

抑郁症

我翻山越岭找寻诗句

人生却是台十足的自动废话机

吞下去的寂静与吐出来的讽刺

不般配！

我并非不擅长横眉

躲不过响尾蛇咬住舌尖

它酥麻且微甜，

就躲进大衣口袋里竖起中指

不臣服于太多正确，

我在众多错误中探索真谛

我不相信绝对平等

那只会由绝对的自私巧妙构成

我不否认撒谎，

仅仅是活着，便又

为谎言之上的人类故事添上一笔

我像一个职业罪犯般写作

生活竟被一页页空白追杀

——无涯的空白，

像往来的月色

更像你

我还没有见过你

你已充斥我的身心

我对美梦永恒贪婪

參不透爱里永不发育的道德感

奴隶的快乐我还未尝过

扔出去的飞刀会变成鲜花橄榄

再一次将抹大拉的玛丽亚供上神坛

人群鼓掌，举起毁灭的手

我的爱，一旦开始

就永不收回

像一滴陈酿挥发进空气

消失在无限他人之中

不喝酒真是我的坏习惯

我就是酒精本身

所有这些相加

就是我沉默的部分

2021.1.31

亲爱的句子，猜猜我是谁？

题记：春节百般聊赖，办了一个派对，一口气邀约了32位诗人，将他们聚到一张纸上，叫这些句子混着这一刻的香槟，你侬我侬东倒西醉，共同消磨诗歌——这一过分不民主的文体。

谜面

一

云雀叫了一整天 1

我一口气活到了今天

一个人活着，就会做错事 2

而错误，又是多么迷人

纵射炮火般的脊椎，修士般耐心的喙 3

我的吻成天睡在妓院与修道院的隔壁

一个人不得不越过如此之多的冰和教条

才能获得欢乐并面红耳赤地醒来 4

以前的憎恶，都是我的罪过 5

以前的爱情，都是我的惩罚

谁此刻孤独，谁就将永远孤独 6

我彻夜未眠，等待那些亲爱的客人 7

一束心脏，大得像一个国家 8

遗忘我的人足够建成一座城市 9

假装爱我的人足够串起一条黑市

一切都是种子，只有埋葬，才有生死 10

一系列大事件无情地把我们削减回本来尺寸 11

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 12

我深信那就是一切 13

你就是我爱过的所有男子

可我总感惶恐，就像参加过恐怖的夜宴 14

岂不知对视三分钟，足够传染上任何疾病

愤怒把一个男人捣碎成很多男孩 15

他于是在一百个女人身上报复了母亲

彼得堡！我还不想死去！ 16

如果爱不能相等

让我成为爱得更多的一个 17

你与另一个女人过得如何 18

我已厌倦了女人的一生

你是否也憎恶作为一个男人

我亲爱的。你是否艰难得

如我与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时一样？ 19

世界属于坏女孩 20

说这话的都是好女孩

二

从今天起，词语就是我的衣服

赤裸的伤口和污秽不堪的衣服 21

爱情，就是在练习孤独

写诗，就是在练习死亡 22

从今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23

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24

欢迎到花园里来玩

当孤独成为时尚

反抗当作日常

书本变成读书人的道具

沉默代替了事实

沉默即是谎言 25

从今天起，天堂和地狱联姻 26

醒悟是梦中往外跳伞 27

失眠是个万能工具

我拿起武器反抗正义 28

拿笔的女人，就是拿剑的女人

人民都是我的难民

不幸曾是我的上帝 29

我描写人类曼妙的恐惧

从今天起，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30

野蜂蜜闻起来像自由 31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32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33

湿漉漉的黑树干上花瓣朵朵 34

陌生兽类潮湿的鼻息放大成世界的喘息

灵魂选择自己的伴侣 35

世界是一大把的玩具

从今天起，我们分享食物交换诗句

谜底

1.木心（1927-2011）

2.维斯瓦娃·辛波丝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2012）

3.同上

4.勒内·夏尔（Rene Char，1907-1988）

5.周作人（1885-1967）

6.赖内·马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 1875-1926）

7.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曼德尔施塔姆（Ossip Mandelstamm，1891-1938）

8.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1939- )

9.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

10.顾城（1956-1993）

11.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1922-1985）

12.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

13.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

14.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

15.塞萨尔·巴列霍 (Cesar Vallejo，1892-1938）

16.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曼德尔施塔姆（Ossip Mandelstamm，1891-1938）

17.威斯坦·休·奥登(Wystan Hugh Auden，1907-1973)

18.玛丽娜·茨维塔耶娃（Marina Tsvetaeva，1892-1941）

19.同上

20.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1932-1963）

21.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

22.娜杰日达·曼德施塔姆（Nadezhda Mandestamm，1899-1980）

23.海子（1964-1989）

24.阿多尼斯 (Adonis，1930-)

25.叶夫根尼·叶夫图申科（Yevgeny Yevtushenko，1933-2017）

26.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

27.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 Tomas Transtromer，1931-2015）

28.让·尼古拉·阿蒂尔·兰波（Jean Nicolas Arthur Rimbaud，1854-1891）

29.同上

30.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Adam Zagajewski，1945-）

31.安娜·阿赫玛托娃（Anna Akhmatova，1889-1966）

32.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1911-2004）

33.同上

34.埃兹拉·庞德 (Ezra Pound，1885-1972)

35.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1830-1886）

2018春节

戴潍娜，出版有诗集《灵魂体操》《面盾》，译著《天鹅绒监狱》等。自编自导戏剧《侵犯》。主编诗歌Mook《光年》。原“中关村59号诗群”核心成员。曾获2017太平洋国际诗歌奖年度诗人；2020剑桥徐志摩银柳叶青年诗歌奖。现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